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著赤芍帶來的藥,一面安靜聽她們交談。

她落下忘川之後,有青玉佩貼身護佑,大難不死。但水流湍急,其中怨靈無數,這幾日皮肉傷差不多痊愈了,只是身體被忘川中怨氣侵蝕,看上去病懨懨的。

再次醒來後她卻說不出話,應當是嗓子被忘川水侵蝕,嘶啞近乎無聲。赤芍問她來歷,她無法解釋,便因為手腕上那根布條,以及隨身的青玉佩,被當做了某位神君失散的役使。

至今被兩名仙侍留在連波苑,大約是昆侖墟上太過冷清無聊,偶然撿到一只役使妖獸,可以消遣時間罷……

“青青,你幫我看看,這是什麽藥草?”

她說不出名字,兩人便以青玉佩的青字稱呼。赤芍捧了一把藥草給她,她隨手挑揀分類又沾水在旁邊寫下“薜荔”“蓇蓉”“杜衡”等等。

藥草一一對應上了,青黛嘆氣,轉身戳赤芍額頭:“瞧瞧你,還不如司命神上的役使。這樣下去,會被趕出昆侖墟啊。”

殷徽朝赤芍寬慰地笑笑,想起白漓,目光有些黯淡。

白漓另有信物,不會被忘川所傷,然而此時還未找來,也不知落向何方。

赤芍連忙塞了顆果子給她:“別傷心,司命神上一定會找來的。現在好好養傷才是。”又似有疑慮,喃喃自語:“奇怪,司命神上不是去了東海?怎會將你丟在九幽……”

她被忘川水沖到了九幽黃泉,恰好赤芍兩人奉命在九幽收集毒草。青玉佩上有代表九天的雲龍紋,二人便將她帶回了昆侖墟。

這些果子長在昆侖墟司藥神君手中,是仙侍們消遣之物,對殷徽則是不可多得的良藥。

如今眾神君皆在九天,昆侖墟上唯有司藥神君閉關不出。若她猜得不錯,赤芍與青黛都是司藥神君手下的仙侍。

天無絕人之路,誤打誤撞,居然被忘川水沖到了司藥神君這裏。

她一邊嚼著果子,一邊寫了“神君何在”四字,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們。

青黛低頭不語,赤芍偷瞧她一眼,低聲道:“東海和北荒都不安寧,天君那邊逼得緊呢,可神上就是不答應,這些日子誰也不見。而且呀,聽說天君將司命神上召回來,就是打算讓司命來勸神上的……”

殷徽略感詫異,可很快反應過來。

司藥神君司掌仙藥百草,再珍稀的藥材,在司藥神君手下比野草還容易養。

據說他煉藥的功夫也極為卓越。據聞她費盡心思,足足兩個月才煉成的兩枚長生丹,司藥神君一日之內能煉出十餘顆。

平定東海和北荒之亂,怎能少了這麽一位?

初時青黛還有顧慮,可看殷徽病懨懨事不關己的模樣,漸漸沒了顧忌,一來一往,與赤芍討論起來。

殷徽說不了話,聽力卻好得很,在旁一邊吃仙果,一邊聽得興致勃勃。

大約兩個時辰後,兩名仙侍終於停下,殷徽吃完最後一顆仙果,已經將司藥神君生平幾千年聽得一清二楚。

什麽性格清冷,深居簡出,少言寡語,不喜生人,隱居在昆侖墟的三千餘年不知趕走多少仙侍。

這套路放在凡間可以編話本,足足講上三天三夜,賺個盆滿缽滿。

神仙們雖然無聊,可誰也不敢編排司藥神君,畢竟司藥神君的仙草丹藥是好東西,誰也不忍心拒之門外。

正月裏亥時,凡間早已陷入黑夜,昆侖墟上雖然是昏暗天色,卻依然罩著一層明月似的微光。

昆侖墟是凡塵之上、九天之下的天地靈秀所在,終年如春夏,少有純黑的天色。

赤芍與青黛剛選入昆侖墟不久,揀完藥草後無事可做,早早歇下了。殷徽在窗前坐了許久,確認隔壁沒有動靜,便披上仙侍們常穿的衣裳,拎了盞燈,悄悄往不遠處雲山霧罩的宮殿摸去。

赤芍白天提及神君住處,說是異常詭異。她們二人從西荒選來,只遠遠見過神君一面,也看不清面容相貌。

雖說是洞天福地,夜色中微風依然清涼。出了連波苑,往西北角走了一會兒,身邊層層花木漸漸稀疏。殷徽站在一扇破舊木門前,拿出采華草嚼了幾口,閃身鉆入門後。

神君身邊沒有仙侍貼身跟從,連居處也是冷冷清清,平日不許任何仙侍踏入。

不過,畢竟神君居所,不會有太過高深苛刻的術法,加上可指方位的采華草,找尋起來並不難。

殷徽站在沈霜殿前,慨嘆地搖頭。

金石玉砌,畫棟雕梁,不足以形容沈霜殿。凡間的梅園與之相比,已經可以算是茅屋。

她甚至覺得,千年前接受天醫仙職時到過的太清殿,也不及此處精巧。可見司藥神君地位,確實非同一般。

殷徽回頭望了眼連波苑,仿佛低矮如塵世,雲霭一起,又縹緲不知所蹤。她揉揉眼睛,躡手躡腳鉆進了沈霜殿內。

從外看唯有偌大一間殿宇,她挑準了側殿進去,裏面卻別有玄機。

入眼是吞天的漆黑,殿門關上,連外面的月光也透不進來。殷徽拎著燈,小心翼翼地湊到每個藥格前看。

她運氣不錯,這正是神君存放藥材之處,與凡間無甚不同。粗略掃了一眼,櫃子層層排開,似有幾十排之多,燈火照不到盡頭。

殷徽腳步極快,低矮的藥格盡數看了,都是些治療外傷的藥材,並非全是仙草。燈火往上一晃,藥櫃直抵殿梁,不覺有些發暈。

矮些的還能辨認,再高的便看不清了。她趴在櫃子上瞪大眼睛,依稀辨出頂端某格的“洞冥草”三個字。

看來是將珍稀藥草全放在高處,反正他身為神君,手指一勾便能取到,還能防她這種千八百年出現一次的賊……

殷徽打起精神,目光不經意往旁一偏,仿佛渾身血液都凍住了。

藥櫃頂端,燈火照不到的角落,兩顆幽藍點綴在濃稠的黑暗中,一動不動地註視著她。

一剎那的恐懼過後,殷徽反應過來,下意識往後退去。

隨著她的動作,幽藍飄了起來,居高臨下地盯著她,帶著警告和審視。

殷徽暗自後悔,只覺自己輕舉妄動,竟忘了神君除了仙侍之外,可能還有役使妖獸在此守衛。

役使除掉侵入者不需神君同意,況且她身為天醫,居然鬼迷心竅,深更半夜跑來偷司藥神君的仙藥……

殷徽慢慢調整呼吸,後背抵上藥櫃,那抹幽藍陡然加深,徑直向她撲來。

背後的櫃子看似高大厚重,卻在她的倚靠下輕飄飄地晃了兩晃。

……不妙!

殷徽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對方是警告她遠離藥櫃,然而為時已晚。

寬闊的殿堂內,一排排高聳的藥櫃就如脆弱的林木,一個接一個地,直挺挺倒了下去,發出驚心動魄的悶響。

殷徽手持燈火,被揚了滿身塵土,保持一手伸出的姿勢,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。

聲響在殿裏久久回蕩。她拍去灰塵,想起剛才似是看見那抹幽藍撲過自己,再往頭頂照去,已經不見蹤影,便回頭看向幾十排倒下的櫃子,試探地走了過去。

左右今日不得善終,若是神君知道他的役使被她害得受傷,還得罪加一等。

如她所料,走過□□排藥櫃,一只似狼似犬的灰白色妖獸蹲在櫃子邊,一只後爪壓在櫃子下,目光冷冷地盯著她。

殷徽臉上發燙,連忙放下燈火,蹲在妖獸身旁查看它傷勢。

灰白妖獸看了一眼塵土裏的“稍等”二字,又看著她四處翻找,不一會兒便拿著幾株藥草回來。

妖獸身上沒有別的傷,唯有後爪壓在藥櫃下,已經流血骨折。她先敷了藥草止血,又掰了一旁兩塊磕碎的木板包紮固定,才深出一口氣。

它的目光有所緩和,若有所思地註視著她。殷徽前後思量,忽然將它拖向倒地的藥櫃。

“……?!”

殷徽將它囫圇塞進一只半扣在地的抽屜,餘下它一雙幽藍眼睛露在外面,驚疑莫名。妖獸掙紮一陣,只是抽屜卡在地面和藥櫃間,它暫時無法脫身。

抱歉,急用。

殷徽地上留下四個大字,匆匆收拾了倒出藥櫃的藥材,在妖獸惱怒的註視下,滿面歉意地消失在沈霜殿外重重霧霭中。

☆、明玄沈霜

沈霜殿前,杜仲將事務盡數分派,才端起早已備好的清淡飲食敲響了門。

卯時初刻,昆侖墟上日光稀薄。殿內卻香霧繚繞,門窗緊閉。男子一動不動地坐在桌案後,面若沈水,目光冷凝。

“已經全部吩咐下去了,隔壁藥房暫時不整理。天君那兒也回了話,說天醫大人近幾年下落不明,恐怕暫時找不到。”

杜仲仔細打量桌案後男子的神情,想了想。

“回稟神上,現下昆侖墟仙侍共有二十六位,都歇在沈霜殿之下。神上且放寬心,要將人找出來,並非難事。”

他沒有反應,杜仲為難地想了會兒,小聲地道:“神上莫非,餓了?”

桌案後目光唰地投射而來,杜仲只覺被穿個透心涼,便強忍笑意,躬身退出。

男子依舊巋然不動,外面卻驀地傳來杜仲的大笑。他冷冷看了外面一眼,又面無表情地垂眼,看了看自己受傷的腳,黑色眼瞳泛起幽藍暗潮。

——砰的一聲,掀翻了桌案。

幸好早早將附近幾個仙侍遣出去了。

聽見殿內動靜,杜仲暗自慶幸,強忍著笑,狀若癲狂地走出了沈霜殿。

司藥神君大發雷霆,作為役使,他委實無辜。

奉命去北海送藥,回來卻發現神君不在。初時他沒有在意,以為神君被天君逼得煩,躲到某處清凈去了。

回來第二日,第三日,神君一直沒消息。他心有疑惑,恰逢幾個仙侍回昆侖墟途中遭襲,受了重傷,他便去側殿取藥材。

然後,他第一眼就看見了側殿的一片狼藉,第二眼看見某個倒地的藥櫃下,埋著一只疲憊不堪的妖獸。

正是他的主人司藥神君。

他從未見過神君如此狼狽的樣子。

即便是在兩千年前,他被南荒妖君為難,不得返回九天時,他依然如高嶺之花,凜然淡漠,遙不可及。

神君常年與藥草相伴,對衣著擺設要求苛刻,必須纖塵不染。

然而他剛發現神君時,他正扣在自己藥櫃下,身上鋪滿了大大小小的藥草。

杜仲覺得,在那時,他似乎從主人眼中,看到一絲絕望。

杜仲回過神後嚇得不輕,滿面胡子顫顫悠悠,大嚎一聲撲上去,將他從櫃子下解救出來。

外面等候的小仙侍聽見動靜,驚詫不已,急匆匆圍過來,正好看見深居簡出的神君被杜仲扛著,一步一頓地走了出來,衣袍沾血,似乎受了重傷。

他開始也這麽以為,然而將神君安頓好,卻發現神君最缺的不是傷藥,而是飲食。

天君派人送來了不少東西,神君悉數奉還,只留下了一批長生果。

……不過也對,他孤零零困在側殿起碼三日。神君雖然不會餓死,右腳的傷也得到及時處理,可驚怒交集地被扣在藥櫃之下那麽久,看上去消瘦了不少。

神君從前暗沈如深淵,現在則是洶湧如烈火,隨時準備將罪魁禍首燒得灰飛煙滅。

杜仲絞著胡子,為那位闖禍的仙侍搖了搖頭。

偷偷熬了兩次藥後,殷徽的傷勢好轉許多,看上去精神不少,便自告奮勇,幫赤芍二人做些雜活。

她頂著司命神君役使的名頭,是現今昆侖墟上最閑的人。

神君在昆侖墟上遇襲,眾仙侍都忙得不見影子。消息傳到九天,連天君都震怒不已,怕北荒和東海從中作梗,另撥了兵將巡守昆侖墟。

外頭的大風浪掀不到連波苑。赤芍和青黛得了加緊采集藥材的命令,也只比平日多忙半個時辰。

“隔壁都還忙著呢,就我們這兒清閑。”

赤芍懶懶地坐在水邊,露出藕節似的小腿,有一搭沒一搭地掀起水花。青黛對她搖搖頭,示意她別亂說話。

“怕什麽?她們什麽心思,我們能不知道?”

赤芍不屑地吐出果核,果核掉入水裏,掙紮著綻出裊娜嫩枝。

她瞥見殷徽詢問的眼神,促狹道:“你猜猜,她們為何如此殷勤?”

她在地上寫了個“藥”字,赤芍搖頭:“這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了。神上司掌百草仙藥不假,可若能得他垂青,他的各類仙藥,乃至長進修為的法子,不就唾手可得了?”

即便不屑其他仙侍的行為,赤芍說起神藥仙草,依舊懷著些許憧憬。

殷徽無聲地笑笑,繼續悶頭分揀藥材。

她在找到白漓做役使之前,因無人護佑,是八荒妖獸眼中的肥肉。

追殺,堵截,扣押,都是家常便飯。甚至有一回走投無路,被迫向東荒妖君尋求庇護。

這麽看來,她與司藥神君,還是有幾分相似的。

不過,僅僅役使受傷,就上報九天說自己遇襲,這司藥神君也不免任性了些。

荷風輕來,水面微皺。殷徽揀著藥草,不知不覺困了,倚在亭裏睡了過去。

赤芍與青黛低語兩聲,似是出去了。她昏昏沈沈,不知過了多久,忽然被青黛搖醒。

青黛幾分愧疚:“青青,我真是沒法了,求你幫幫忙。先前赤芍她送藥去沈霜殿,可杜仲大人卻說人沒到,讓我們再送一份去。我又得去西荒采藥,脫不開身,能否……”

殷徽端著木盒,假裝自己從未到過沈霜殿,一路磕磕碰碰,拖拖拉拉地到了大門前。

白日裏,沈霜殿更像是被花草簇擁托舉,四周雲霭翻湧,屋瓦流瀉出粼粼金光。

門口有進出的三兩仙侍,均是對一名中年男子恭恭敬敬。她深吸一口氣,微微低頭,走上前去。

“名姓。”

杜仲低頭翻著名冊,沒聽見回應,詫異擡頭。殷徽將木盒遞到他眼前,指指自己喉嚨,示意自己無法說話。

“青黛……”杜仲看了木盒一眼,撐著額頭,將她與名冊上青黛的畫像對比一番。

見她打量自己,杜仲似是無事地擺擺手,“莫要沖撞了神上,他如今正在氣頭上,我帶你過去罷。”

雖然仙侍們都抱著覬覦窺視之心,然而司藥神君積威已久,她們送藥到沈霜殿,均是大氣不敢出,有些膽大的也只敢偷偷往上瞧一眼,將藥材放下便離開。

藥材堆得離神君足足十幾丈遠,正殿裏空蕩蕩的,唯有一套桌椅與一張錦榻,黑曜石地面溫涼光潤,散發出久遠的色澤。

桌上藥茶氤氳,書頁許久不動。明玄直直坐著,雙目微闔,眉頭緊皺。

二十六名仙侍已進來二十四個,都不是那天看到的人。

那猖狂賊子,當真是昆侖墟的仙侍?

他再次睜眼,眼神一凝,落在剛剛進來的女子身上。

剛踏入沈霜殿,殷徽便察覺神君盯著自己。她沈住氣,將藥材放在先前的藥材旁邊,轉身要走。

上座忽然開了口:“青黛?”

殷徽一楞,點了頭,不敢與他對視。

神君清淺一笑:“你不是青黛。”竟是十分篤定,“說罷,究竟是誰的役使?”

他目光下移,定在她腰間玉佩上。殷徽一僵,十分懊惱。

跟進來的杜仲不知何時堵在門口,腰間懸著與她腰間青色那枚神似的淺黃玉佩,正瞅著她蔫蔫地笑。

旁邊杜仲靠近兩步,殷徽心下一緊,連忙做出“司命”的口型。

杜仲止住腳步,詢問地看向上座。明玄盯著她,眼神晦澀不明:“我竟不知東淵去了趟東海,竟收了個役使回來。”

東淵是司命名諱,殷徽心虛地搖頭,強自無辜:我也不知為何。

明玄眼睛微瞇,當即被氣笑了。

杜仲膽戰心驚地看著自家神君突然笑了,笑著笑著又咳了起來,趕忙上前:“神上莫要著急,左右是司命神君的役使。我這就去一封信,請司命神君過來。”

明玄本就染了風寒,火氣上來,咳得無法言語。杜仲會錯意,他卻忽然淡定,似笑非笑地點了頭。

等司命一到,她這謊就圓不下去了。

到時候怎麽收拾她,還不都是看他臉色。

他再次看向殷徽,卻稍稍一怔。

在他出神時,殷徽已經從地上藥材中揀了幾株,見他看來,指指喉嚨,又指指手中藥材。

她穿著仙侍的青灰外衣,手指白凈纖長,捧著青碧藥草,猶如盈盈瑤草,甚是養眼。

明玄沒有說話,只端起藥茶,細細啜了一口。

沈霜殿門在身後關上,隔絕了神君的註視。殷徽跟著杜仲,只覺出了一身冷汗。

正如白漓所說,這司藥神君,並非易與之輩。

若是沒有司命役使這個名頭頂著,她今日能否走出沈霜殿,尚未可知。

相比面若冰霜的司藥神君,役使杜仲顯得親切多了。在殿內看著他亂糟糟的胡子,亦能緩解幾分緊張。

“且送你到這兒,神君還有事吩咐我。司命神君來之前,你還是住在連波苑罷。”

她頷首致謝,忽然想起什麽,連忙攔下他。

“你說赤芍?”

說起這個名字,杜仲臉色略顯怪異。殷徽不解,卻聽他道:“赤芍怕是不能與你一起回去了。她擅自將仙藥交給凡人,犯了天條,能不能保住仙籍,還得看神君的意思……”

☆、仙侍赤芍

月色皎然。

殷徽慢慢揉著濕發,打開了房門。

庭院裏密密纏繞著葡萄藤,藤影斑駁,矮墻邊堆著一叢叢怒放的薔薇花。一旁小廚房裏散發出苦澀藥味,隱約有柴火輕微響聲。

這處院子在連波苑之下,昆侖墟的邊緣,以前是一位道行淺薄的低階仙子住著,是以保持著凡間風貌。後來那位仙子外出雲游歷練,院子便輾轉落到杜仲手中。

司藥神君當著她的面不曾發作,可次日一早,便以身份不明為由,下令將她攆出昆侖墟。杜仲的承諾便無法作數,只得將她領到這間院子,暫時安頓下來。

青黛下午來過,送了些傷藥,身邊還跟著直揉腦袋的杜仲。趁青黛不註意,杜仲往她手裏塞了兩顆長生果,充滿歉意地笑笑。

說起司命神君過幾日便到了,杜仲眼神滿是同情,似是不忍看到她被神君處置的悲慘下場。傍晚她整理院子時,意外在薔薇叢中發現一張紙條,上面言語謹慎地指點她逃離此處,弄得她啼笑皆非。

她仰頭看了眼不遠處仿佛飄在雲海中的仙境樓閣,莞爾一笑,坐在葡萄藤下擦拭長發。

其實,比起住在連波苑,她更偏愛此處。連波苑美則美矣,太過秀麗了。這間小院樸實無華,雖然也屬於昆侖仙境,住起來卻更踏實。

半個時辰後,藥熬好了。殷徽將藥盛出,放在院子裏晾著,回頭翻出青黛偷偷給她摘的藥草,揉搓撚碎,仔細塗抹在胸前傷處。

神君的藥草效力強勁,不過幾日,內傷就差不多好了,唯獨胸口斜著一道觸目驚心的青紫,只盼能盡早消退。

過腰的長發軟軟地垂過肩膀,鵝黃單衣褪去半邊,露出光潔瑩白的肌膚。

墻頭上一條影子剛剛落定,險些摔下墻去。

明玄此時走也不是,不走也不是。

他是循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藥味出來的。不走,蹲在墻頭看姑娘衣裳半解,簡直是小人行徑;走,這昆侖墟上上下下現在都是他的,更何況她手裏的藥草明顯是從他那裏順來的,哪能這麽一走了之。

神君暗恨自己為何不將杜仲派出來看看,非得自己走動。

他內心天人交戰之時,殷徽已經上完了藥,擡頭便看見了墻頭蹲著的妖獸。

四目相對,殷徽第一眼便認出了是被她弄傷的妖獸,連忙起身迎過去。卻看見妖獸明顯僵住,腳底一滑,仰天摔進薔薇叢裏。

明玄一動不動地坐在榻上,盯著殷徽看了一會兒,才移開視線,打量這間屋子。

屋子很久沒人住,卻被打理得井井有條,常用物什一應俱全,並且幹凈整潔。

杜仲辦事利落,卻不擅長打理細枝末節,很顯然都是眼前這位假役使的功勞。

今日不幸中的萬幸,大概是出沈霜殿時化了形狀,此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幹脆趁這機會好好打探一番。

而且看她溫柔耐心的樣子,與先前沈霜殿裏謹小慎微的模樣迥然不同,令他有些迷惑。

似乎她誤會了什麽?

殷徽握著妖獸右腿,仔細給它上藥,一面聲音嘶啞地問道:“你怎麽出來了?神君的藥效果不錯,怎地拖了這麽些天,傷還沒好?”

他這幾日忙著應付天君使者,腳上的藥沒換過,更何況有了這傷,他更有理由推拒天君,便沒怎麽管。

明玄默然,殷徽卻誤會了,連忙安慰:“櫃子是我弄倒的,我也不知裏面竟是空的,是我不好。若是他還怪罪你,不如我明日就去向他解釋,省得你遭這個罪……”

後知後覺地,明玄終於反應過來自己竟是被當成了役使,不免感到好笑。

此刻的情形不容他解釋,他也懶得開口,徒惹麻煩。反倒是殷徽以為他被刁難,倍感抱歉,手下動作更加輕柔。

這邊上完了藥,殷徽忽然想起來院子裏還晾著一碗,連忙奔出去,將藥一飲而盡。轉頭見妖獸慢吞吞走出來,便上去將它抱起。

妖獸在懷裏拼命撲騰,殷徽覺得好笑,將它面對面抱著,認真地道:“你現在還不能隨意走動,必須好好休息。現在不早了,不如你就在我這裏休息,明早再回去也不遲。”

“……”

她嘶啞著嗓子,格外認真地解釋。明玄卻焦灼不堪。被她這麽按在懷裏,他只覺渾身上下都要燒焦了。

而且,頭枕著軟軟的東西,似乎還能聽到心跳……

他僵住了。

殷徽以為它害怕,抱緊它連連安撫。大門忽然開了,青黛站在門口,剛要開口,看見她懷裏妖獸,似乎想起什麽,霎時間慘白了臉。

她正要開口,見妖獸微微搖頭,強自鎮定下來:“青青,我,我有事找你……”

“什麽事?”

她白天剛來了一趟,殷徽不知她為何深夜到訪。青黛卻慘白著臉,沒有繼續往下說,似乎還在發抖。

“這是……?!”

殷徽往旁看了一眼,見她身後躺著個年輕男子,凡人裝束,雙眼緊閉,不知死活,頓時大驚失色。

青黛哆嗦著嘴唇,幾乎要哭出來: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不是故意的!我告訴他赤芍連仙籍都要沒了,他卻不當一回事!我就……”

人命關天,殷徽放下妖獸,俯身試探一番,很快便長舒一口氣:“沒事,還活著。”

青黛恍惚地點頭,貼著墻軟軟地坐在地上:“那就好,那就好……”

年輕男子腦後有一個腫塊,應當就是青黛氣急之下打的。只是青黛沒註意力道,將人打昏過去。

她快速給男子檢查一番,安慰青黛:“沒事了,都是些陳年痼疾,不妨事的,你將他送下去就是。”

青黛下意識看了妖獸一眼,低聲道:“就這麽送下去?赤芍甘心,我也不甘心。憑什麽赤芍對他掏心掏肺的好,他連看都不看赤芍一眼?!”

在青黛印象中,赤芍平日裏大大咧咧,卻粗中有細,開朗灑脫。青黛性子沈穩,卻有些傷春悲秋,修煉的日子漫長無際,她常常感到蕭索茫然。然而只要赤芍在,便不那麽枯燥無味。

先前兩人都在西荒一處小洞天裏,司藥神君廣征仙侍,兩人一齊入選,到了昆侖墟,又一起修習采集挑揀仙草,感情便日漸深厚。

一年前,赤芍變得心不在焉,修習之事也漸漸慢下來。青黛覺得奇怪,留了心眼,卻發覺赤芍半夜裏偷偷溜下昆侖墟,與凡間男子相會。

此事不曾觸犯天條,甚至連先任天君也曾與凡人相戀。青黛本來只想提點兩句,可她發現,赤芍竟會偷偷將仙藥帶給那名男子。

那人自幼體弱,又一貧如洗,但自從有了赤芍給的仙藥,身子便日漸好轉。

本來活不過十八,現在卻能安安穩穩活過八十。

赤芍歡喜無比,沒等到向男子表明心跡,男子卻早先一步,向另一個凡人女子提了親。

青黛坐在葡萄藤下,斷斷續續說著,最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。殷徽坐在她身旁,也只能無奈。

司藥神君的仙草何等貴重,連天君都得客客氣氣地討要。

這等物什源源不斷地拿到凡間去,用在一個凡人身上,竟也沒有引起其他妖魅註意,不得不說赤芍運氣不錯。否則,莫說是仙籍了,怕是天君一個震怒將赤芍劈得魂飛魄散,也是極可能的。

待她穩住情緒,殷徽才問道:“赤芍如何說的?”

青黛猶疑一陣:“她回來後,我見她哭過,但她卻讓我別再提這事,還說以後再也不會見他,就當他死了。本來這次我讓她別去,說這種人何必管他死活。她偏要去,還說要親自問清楚。結果現在……”

她說著說著又要落淚,眼眶發紅,盯著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男子,恨不得將他捅個腸穿肚爛。殷徽卻嘆道:“這事勉強不來,若是赤芍執意放棄,你也不該勉強他。”

“可……”

青黛忿忿然,還想說什麽,被妖獸一瞪,不敢再開口。殷徽低眼看著男子,又嘆了一道。

感情之事,如何勉強,種種姻緣又如何說得清楚。

赤芍之於此人,錢憐兒之於葉二,她之於……楚彥。

殷徽勸她想辦法問過赤芍,莫要私下做決定,引得二人不快。只是赤芍尚被關押,若要問明白,恐怕還得經過一番波折。

“時候不早了,我該將這人送回去了。”

青黛起身,衣袖擺動間露出一道傷口,殷徽眼尖,問道:“怎麽傷的?”

“近來昆侖墟附近多了不少妖獸,經常偷襲我們,天兵們說是從北荒過來的。”青黛蹙眉,“受傷的有十餘個,人手都不夠了。杜仲大人近來忙著找天醫大人,但天醫大人已經好幾年下落不明了,我們只能隨便拿藥草應付著。”

殷徽本想開口,可自己現在實在不適合動用那個方法,便沒表明身份。青黛卻靈光一動,問她:“你對藥草這麽熟,其實是天醫身邊的役使罷?”

“……”

次日殷徽醒來時,妖獸已經不見,想必是回沈霜殿去了。

小院裏日光暖然,微風和煦。她閑來無事,往廚下去煎藥,杜仲卻不期而至,帶著奇特的笑容。

殷徽一臉迷惑,杜仲卻詭秘地開口:“神君有話給你。赤芍仙侍一事,由你發落。”

☆、歲月相忘

除了沈霜殿所屬的玉玄宮外,昆侖墟上還留有許多殿宇,當初都是其他神君的。後來他們要麽自己另選地盤,要麽跟隨天君去了九天,要麽在外風流浪蕩……現在還留在昆侖墟的,也只有明玄一位神君了。

從沈霜殿往下望去,越過縹緲雲霭和星羅棋布的仙苑,昆侖茫茫白雪之下,有雄壯山河,與凡塵煙火。

沈霜殿後本是漫漫山野,他辟了一小塊做藥園,平日只由杜仲帶信得過的仙侍打理。他則坐在殿內,或是燃起熏香閉目養神,或是門窗大開,任由大風橫穿,滿殿風聲。

高處不勝寒。

十餘名受傷的仙侍都在自己院落內休養,杜仲缺了人手,近來事情又多,忙得不可開交。九天卻一直沒有天醫的消息傳來,不知究竟是死是活。

想起天醫,他莫名想起小院裏那人來,卻又搖頭。

天醫握著天君賜予的秘術,身邊又有強大妖魅護佑,那個病懨懨的瘦弱女子,怎麽看也無法與天醫相提並論。

他的藥房還是狼藉一片,不若等赤芍一事處理之後,將她留在這裏,整理藥材罷。

明玄走了神,思緒不知落到哪裏。杜仲在他面前站了半晌,突然猛咳一聲。

“話已經傳到,她已經往靜思獄過去了。”杜仲揪著胡須,清清喉嚨,“神上為何將這事交給她辦?”

明玄瞟他一眼。杜仲喋喋不休:“難道神上要將昆侖墟拱手送人?一個偷送仙藥的仙侍,居然交由外人處罰,要是讓天君知道,定是要派使者前來說教的!況且您要是不想動手,還有杜仲我……”

座中靜默的神君冷冷掀他一眼,沈霜殿外的花草就如同長了眼,嗖地擲出兩根藤蔓,將杜仲綁起,直勾勾吊上了殿頂。

杜仲漲紅了臉,在頂上左右掙紮。明玄懶得搭理他,提起筆不知在寫什麽。他忽然不動了,直勾勾瞪著明玄面前字跡,眼神在明玄表情上掠過,想窺探其中端倪。

日光散漫,窗格淡影落在他臉上,幾分莫測。杜仲頂著通紅的臉,仔細看完了飄到面前的紙張,嘖嘖嘆氣。

相比昆侖墟上一片晴光,靜思獄中顯得暗淡異常。

殷徽拿著杜仲給的神君手諭,與青黛一起,忐忑不安地走進這間樓閣。

靜思獄在玉玄宮東側,關押昆侖墟上犯錯的仙人。要進入其中,只能依靠各神君的手諭。

從外看是不起眼的兩層小樓,進了正門,卻是樓梯曲折向下,一眼望不到底。

手諭交由負責看守的仙人,二人被領到了地底第八層。帶路的守衛朝裏面指了指,自顧自站到一旁去了。

青黛來昆侖墟不久,只聽說過這裏恐怖,此刻身臨其境,腿腳開始發軟,只能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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